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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在陈平安看来,一个人所谓的“明事理”,不过就是个“知而止”。

    既在于知道什么,又在于不做什么。

    荀趣陪着到了陈平安走到一处小巷附近的客栈门口。

    荀趣一路行来,都是在回想鸿胪寺卿的那番言语,以及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。

    国师崔瀺,对关老爷子的吏部,还有礼部,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。至于鸿胪寺这样的冷清衙门,就更不露面了。

    但是国师大人对兵部的武库司,以及户、工部诸司,历来极为关注。

    所以武库司郎中,被说成是一个最容易丢官、甚至是掉脑袋的位置。

    此外据说连户、工两部主事这样的小官,国师都会亲自审查履历,芝麻官尚且如此,就更别提两部郎官的升迁、外放了。

    荀趣现在不敢确定一事,自己因为师父的关系,在鸿胪寺的官场作为,是否早就落入了国师眼中?

    陈平安将那只装有传信飞剑的木盒归还荀趣,笑道:“与鸿胪寺两次借阅的邸报,我离开京城之前,会交给看守巷子的刘袈,回头荀序班直接跟他讨要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荀趣作揖致谢。

    因为知道陈先生这是帮自己在京城,不显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条道路。

    一个负责看守国师宅子的修士,看似荀趣认不认识,是否熟脸,好像根本不重要。可其实很重要。

    小陌今天是买书最多的那个。

    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荐的那处仙家客栈,跟山上渡船一样,都会有个类似当铺的地方,方便下榻客栈的练气士折算神仙钱。

    小陌就将公子赠送自己的三颗小暑钱,悉数折算换成雪花钱和一大摞银票,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叶子、银锭。

    尤其是小陌专门请求那座客栈,务必帮忙给自己一大兜的金瓜子。

    因为到了落魄山,此物有重用。

    起先那个自称是客栈掌柜的女子鬼修,还不太情愿,因为金瓜子这种花俏东西,确实不算常见,多是富贵人家长辈给晚辈的赏赐之物,别说山上修士,就是江湖中人,出门在外,谁用得着这玩意儿。只是等那个名叫小陌的年轻修士,说自己是陈山主的随从,改艳二话不说,熔化了十数只金元宝,亲手捏出了一兜的金瓜子,她最后还死活不肯收钱。

    今天除了诸子百家的经典,小陌还买了不少杂书。

    大家诗集,文人笔记,志怪小说,甚至连一些抄录编撰成书的科场文章,以及一些被说成是科场上“武功秘籍”的制艺书籍。

    陈平安调侃道:“怎么,还想通过科举一途当个官老爷?那有的忙了,县试府试,先成为童生秀才,再三年一次的秋闱乡试,考中了当举人,之后是京城春闱会试,当了进士,最后才是殿试,层层递进,关隘重重,就跟鲤鱼跳龙门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你要真有这个想法,也是好事,可以让曹晴朗教教你,比起买这些制艺、策论的所谓秘籍,更靠谱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大骊朝廷的进士,确实最难考取,都没有什么之一,可以说是整个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进士及第,一来人太多,藩属国的读书种子都会汇聚在此,再者礼部那边出题太杂,没什么固定的路数,反而是宝瓶洲南边那些小国,颁布了一些官修书籍,义疏加则例,林林总总,得有十几本书吧,反而能算是捷径,背熟了就有用。当然此举也被一些饱学大儒非议不小,很义愤填膺了,有那官修全书而经说亡的说法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小陌你要真有当状元的心思,将来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国,待个小十年。在那儿,都是亲眷开蒙教字号,也就是练字。之后去学塾,接触蒙学书籍,习字背书,有钱人就在自家私塾,没钱的孩子就去村乡学塾,只要不是家里太穷,一般都负担得起,终究有个读书识字的地方,之后才开始经学,研究押题。”

    小陌一直竖耳聆听公子的娓娓道来。

    陈平安发现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,似乎很疑惑为何自己对此事,竟然如此上心。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猜对了,我当年确实有想过参加科举。第二次出门远游的时候,练拳闲暇之余,还真翻过不少相关书籍,有想将来是不是从考取童生身份起步,争取当个举人老爷,就心满意足了,银进士金举人嘛。”

    如今当然是无所谓了,反正学生里边有了个曹晴朗。

    小陌唏嘘不已。

    倒不是真的对科举功名有什么念想,而是小陌实在无法想象,如今世道的书籍和学问,竟是这般廉价,简直就是不值钱。

    遥想当年,人间随便一本写满文字的书籍,得是多稀罕多值钱的存在?

    所以小陌有了个念头,以后到了落魄山,自己定要建造一座书楼,取名万卷楼。

    当然最好是让公子帮忙取个好名字。

    小陌是直爽性子,立即以心声说了此事。

    陈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,脱口而出道:“可以叫两茫然楼。”

    小陌稍稍翻检心湖那百余本著名诗集,恍然大悟道:“妙绝!”

    身为剑修,雅好藏书。

    古诗有云,又携书剑两茫茫。

    书与剑,两茫茫,然也。两茫然楼!

    陈平安随口道:“当然用不用这个名字,你自己看着办。”

    小陌神采奕奕道:“公子,这个书楼名字实在太好,小陌都不舍得公之于众了。”

    结果公子双手笼袖,斜眼看来。

    小陌立即识趣说道:“那就用吧,独乐乐不如众乐乐。”

    夜幕中,菖蒲河两岸的酒楼,高高低低,一路绵延开去。

    张灯结彩,热闹喧哗,此起彼伏的行酒令,猜拳声打破窗户一般,又有曼妙歌声跟随飘出。

    相传有些喜欢喝酒又不缺钱的,从傍晚到清晨,能在菖蒲河这么一处地方,只是稍稍挪步,就可以喝上四五顿酒。

    今天一位极少来此饮酒的翊州关氏子弟,就难得攒了个极为私人的酒局。

    拉着既是同僚又不是朋友的荆宽,离开衙门后,两人就直奔菖蒲河。

    关翳然跟荆宽,两人的出身,截然不同,可以算是云泥之别了,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样。

    虽说关翳然战功足够,官场履历也极好,是个毫无悬念的侍郎候补,可不管如何,出身寒族的荆宽,能够在不过三十出头没几年的岁数,就担任清吏某司的郎中,成为户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,由此可见,大骊官场的升迁之路,是何等宽阔。

    前边有人摸了摸脑袋,抬头怒骂,原来是挨了一口从天而降的飞痰。

    荆宽小声说道:“翳然,我有点紧张。见着了那位陈剑仙,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冷场?”

    关翳然因为很早就离京投身边军,其实跟荆宽一样不熟悉此地,所以需要跟人问路,听见了荆宽的问话,也只是笑着不言语。

    荆宽继续说道:“有哪些忌讳,你赶紧与我说道说道,少在这边装聋作哑啊。”

    关翳然打趣道:“忌讳?就一个,到时候你酒量不行,害得我们陈剑仙喝得不够尽兴,落了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,回头肯定要记你的仇。”

    荆宽犹不放心,“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,还那么年轻,就没点脾气?等着我出丑,你好看笑话?”

    朋友的朋友,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相处。

    关翳然白眼道:“郎中大人,有劲没劲,你少来官场那一套啊,要是一顿酒从头到尾,言语得体,滴水不漏,那咱们还上酒桌做什么。今儿这顿酒,跟你以往参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样。你要是信不过我,等会儿见着了陈剑仙,你就说自己从不喝酒,光看着。”

    荆宽这家伙什么都好,就是太谨慎了,放不开手脚,听说他以前跟一帮差不多岁数的户部同僚,去别处喝个“小荤”的花酒,荆宽都会挺直腰杆,正襟危坐,若有女子依偎,就如临大敌。

    之后两人见到了一位熟人,青衫长褂布鞋。

    就站在一座酒楼的门口,看来是在等他们。

    荆宽一眼就认出对方,是先前那个在户部衙门里边,与关翳然坐着喝茶的外乡人。

    何况距离上次在衙署那边见面,时隔不久,而且对方还是一个能与关翳然随便开玩笑的人。

    让荆宽记忆深刻。

    好像此人被误认为是个在门口招徕生意的店小二了,前边有客人竟然开始与他询问些什么。

    那人也不恼,笑着伸手朝酒楼里边,约莫是在帮着指路。

    关翳然快步上前,瞥了眼酒楼招牌,“啧啧,真会挑地儿,百余家酒楼,就这家的酒水最素了!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

    素归素,一顿饭的开销可不低。”

    关翳然摆手道:“去隔壁,去隔壁!我身边这位荆大人,喜欢吃荤不吃素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望向那个年轻有为的户部郎中,按照关翳然的说法,此人还兼管户部北档房的鱼鳞图册。

    其实上次见面,陈平安就已经发现这位年轻官员身后,有多达六只由各路山水神祇悬挂起的大红灯笼,灯笼之上,皆有某某府、庙秘制的字样,所以会让这位郎中大人在望气士眼中,显得文运浓郁,与此同时,此人哪怕是独自一人在跋山涉水,行走在深山老林,自会邪祟避让,鬼魅胆怯,能够让山水精怪主动绕道。

    荆宽赶紧说道:“这里就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郎中大人,确定不换酒楼了?事先说好,郎中大人要是与我客气,我可就真不客气了。”

    见他们都没挪步,好像那个青衫男子等着自己改变主意,荆宽只得压低嗓音,与关翳然疑惑问道:“那位陈剑仙什么时候到?”

    关翳然忍住笑,抬手指了指陈平安,“陈账房,咱们荆大人问你话呢,那位陈剑仙到底什么时候到,别怪我没提醒你,可别让我们荆郎中久等啊,堂堂清吏十司的一司主官,管着三州的钱袋子,悠着点,便是刺史大人这样的封疆大吏,在户部衙门里边瞧见了荆大人,都得矮一头。”

    户部的清吏司,在大骊六部当中,郎官最多,因为管着朝廷的钱袋子,官场绰号也最多,户部是孙子衙门,那么郎中衙署就是讨骂处,还有什么口水缸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抬脚,关翳然一个蹦跳躲开,指了指陈平安,哈哈笑道:“郎中大人,远在天边近在眼前,这位陈账房,就是你今夜要喝趴下的那个人了。”

    荆宽愣了愣,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,只得与那位剑仙作揖致礼,同时致歉,“陈山主,之前在衙门里边,多有得罪了。”

    先前在关翳然这个王八蛋屋内。对方自称是关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,刚到京城,就赶过来拜山头……

    原来这位陈剑仙,说话挺风趣。

    “我也豪气一回,打不过他,还喝不过他?”

    自己说话岂不是更风趣?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得罪不得罪的,口说无凭,等会儿酒桌上见。”

    三人一起跨过门槛,走入酒楼,陈剑仙亲自领路,先后登上楼梯的时候,荆宽偷偷给了关翳然一肘子,压低嗓音气笑道:“关翳然,你贱不贱?!”

    关翳然一本正经道:“说啥呢,咱们前边这位才是剑仙。”

    到了顶楼一处雅间,陈平安自带酒水而来。

    不过菖蒲河这边的大小酒楼,有个不成文的规矩,客人可以自带酒水,但是还是得交一笔钱,价格不等。

    其实就是专门给那些山上神仙订立的规矩,反正在此宴请朋友,也不缺那点银子,都不是什么神仙钱。

    关翳然之前的所谓“素”,其实就是这座酒楼内,没有被称为“酒伶”的妙龄女子,帮着客人们做那温酒倒酒,也无女子乐师们的助兴。

    所以这里的酒水滋味,是京城出了名的寡淡。

    关翳然落座后,笑眯眯道:“陈账房,先前送我一方砚台,听说出自水舷坑是吧?”

    之前陈平安去拜访关翳然,送出一方抄手砚,陈平安欺负对方不了解内情,就说是云窟福地那处砚山的老坑,还随便取了个“水舷坑”的名号。

    诈我?陈平安一脸疑惑道:“不然?”

    关翳然嗤笑道:“别说那座砚山的几个老坑,就是新坑,好像也没什么水舷。陈账房,送礼送得很有学问啊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,是陈剑仙出手阔绰,花高价跟云窟福地,直接包下了那座砚山的一块地盘,取了个名字叫‘水舷坑’,打算转销咱们宝瓶洲,方便坐地起价?”

    这方抄手砚,其实被关翳然慷他人之慨,转赠给自己衙署的那位尚书大人了。

    要不是马尚书的那俩闺女,长得实在是太随她们爹了,

    什么尚书大人,见外了不是,关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声岳丈大人了。

    倒是那位鸿胪寺卿长孙茂的孙女,那才叫一个俊俏水灵。所以意迟巷和篪儿街的年轻人,但凡有点胆子的,在路上见着了脾气极好的老寺卿,就都喜欢厚着脸皮喊声岳父。

    关翳然双臂环胸,“陈剑仙大概忘了我们户部,还有个肥得流油的砚务署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呵呵道:“随口说的,你还当真了,赶紧的,自罚一杯。”

    关翳然啧啧道:“喜欢倒打一耙是吧?”

    一盘盘菜肴端上桌,关翳然负责倒酒,多是些闲聊。

    荆宽话不多,但是酒没少喝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其实是个好建议。回头我就跟云窟姜氏商量一下,看能不能买下那座砚山的百年采购,你们户部不是正好有个砚务署吗?”

    “劝你别挣这钱,问题就出在这里了,绕不开的砚务署,那边有个龟孙子,挣起钱来,心很凶。”

    关翳然摇头道:“这砚务署,听上去是个清水衙门,其实油水很足,反正我跟荆郎中,那是眼红得很。如果不是那个王八蛋管事,我还真想要找点门路,试试看能否分一杯羹。”

    荆宽笑了笑,没说什么。

    关翳然一只脚踩在椅子上,约莫是话赶话,突然开始骂骂咧咧,“这小子,还字龙驹呢,就是头猪崽子!管着外地砚石的采购,山上山下,伸手很长。撑不死他。平时说话口气还大,真当自己是上柱国姓氏了,老子就纳闷了,说起来他爹,再往上推几代人,当官都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,怎么到了这小子,就开始猪油蒙心了,挣起钱,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。”

    荆宽微笑道:“他到了你这边,说话还是很客气的。”

    京城这边,风气再好的衙门,也总会有那么几颗苍蝇屎的。做事不地道,为人不讲究。

    用关翳然这帮人的说法,就是不要脸皮。

    大骊京城,意迟巷的官宦公子,和篪儿街的将种子弟,第一等的,要么像关翳然、曹耕心以及袁正定这样,被家族丢到地方上为官,靠着祖荫,捞个官场起步,但是能够凭借自己的真本事,站稳脚跟,步步高升,前途似锦。

    不然就是像刘洵美这种早早投军入伍的,在刀林剑雨、死人堆里边摸爬滚打,把脑袋算在裤腰带上边,靠着实打实的军功,

    像关翳然,投身边军,担任过多年的随军修士,又转任大渎督造官,更是是异类中的异类了。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官场老人,对于关翳然如今只戴那么点大的官帽子,打抱不平。

    次一等的,也能当官,不过官当得不大,而且京官居多,不管是靠科举,还是家族恩荫,能够在衙门里边站稳脚跟。

    第三等的,不务正业,却也算安分守己,最少不给家族不闯祸。最下一等的,吃喝嫖赌样样精通,只要是能跟败家沾上点关系的,绝不含糊。游手好闲,喜欢跟人争风吃醋,屁本事没有,架子比天大。

    关翳然呸了一声,“那是对我的姓氏客气,你看他遇到你,客气不客气?有没有拿正眼瞧你?”

    荆宽说道:“还好吧。”

    关翳然笑望向陈平安,再抬手指了指荆宽,“瞧瞧,听听,说话是滴水不漏,领教了吧,年纪不大,就已经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,这家伙要是不前途似锦就没天理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说话如何无所谓,只要喝酒不剩,酒品就没问题,只要酒品没问题,人品就肯定没问题。”

    关翳然深以为然道:“倒也是。”

    于是荆宽就又得喝酒了。

    关翳然憋着笑,让你荆宽也好好领教一下陈账房的劝酒功夫。

    他娘的,当年在书简湖那边,那真是环环相扣啊,被请君入酒瓮者不自知。

    关翳然冷不丁说道:“荆宽有可能外放了。”

    荆宽立即摇头道:“八字没一撇的事情,说他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关翳然白眼道:“放你的屁,端着,你小子就给我继续端着吧,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,还跟我在这边没一撇呢。在咱们衙门里边,要说吏部那边,我关翳然没有熟人,谁敢说自己有熟人?”

    荆宽有些无奈。

    关翳然这家伙真的喝高了。

    不然这种话,说得很不合适。

    当然,更主要的,还是关翳然把自己和陈平安,都当成了自己人。

    大骊官场,谁不知道“吏部姓关”。

    既然吏部都姓关了,关氏的门生故吏之多,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关键是先帝和当今天子,对此都毫无芥蒂。

    毕竟关老爷子,是早年为数不多敢当面跟崔国师顶嘴的官员。

    等到关翳然卸任大渎督造官,返回京城,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、兵部,而是在最讨人嫌的户部任职,这在官场上,别说升迁,连平调都不算,是实打实的贬谪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举起酒杯,笑道:“预祝郎中大人外出为官,造福一方,当个名副其实视民如子的父母官。”

    荆宽原本担心关翳然会说更多内幕,所幸只是点到即止,看来还是没有真正喝高。

    前不久,户部左侍郎,喊荆宽过去问话,问了不少问题,虽然没有明确的意向,可荆宽知道,自己极有可能要离京为官了。

    而且尚书大人,对自己也算器重。

    不过到底去哪里,荆宽只是有数个猜测。

    等到关翳然故意在陈山主这边提及此事,荆宽就开始有几分确定了,自己外放为官、担任郡守的地方,十有八九,距离龙州不会太远。甚至说不定就是在那个“辖境”包括落魄山和披云山的龙州!

    天时地利人和,荆宽尚未出京担任地方官,就已经全有了。

    在龙州为官,在大骊官场公认既是天大的风险,又是莫大的机遇。下场不好的,像吴鸢,下场好的,比如傅玉。

    一顿酒,三人喝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,其实到后来,陈平安就没怎么劝酒了,都是关翳然在跟荆宽在酒桌上内讧。

    两位户部郎官走出酒楼后,摇摇晃晃,相互搀扶,走在菖蒲河边,看着那个脚步沉稳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,荆宽羡慕不已,不愧是剑仙,酒量真好。

    凉风一吹,酒气消散几分。

    荆宽轻声道:“谢了。”

    关翳然打着酒嗝,“到了地方上,多做几件好事。”

    “地方为官,不比咱们在京城当官,在这里衙门多,规矩重,界限分明,谁当官都大致心里有数,只说我们那边的南薰坊,一个郎中算什么?只是到了外边,做很多事情,就得靠良心了。可有可无,可做可不做,可聪明可糊涂,可点头可摇头,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,说来说去,都要你自己看着办了。”

    “荆宽,我家太爷爷跟曾经说过,当个问心无愧的清官不容易,既清官又做好官,只会更难,什么叫当了个好官,就是得心里边一直觉得难受。”

    两人走到拱桥上,关翳然一个踉跄,赶紧快步跑到桥栏杆那边,对着菖蒲河就是一阵吐酒。

    原本轻轻拍着关翳然后背的荆宽,估摸着是被连累了,结果荆宽蓦然一个翻江倒海,就跟着关翳然,一起趴在栏杆上。

    最后两人好不同意都消停了,转身坐在地上,背靠着拱桥栏杆,相视一笑。

    陈平安沿着一条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。

    今天这场酒局,陈平安没有带上小陌,只是让他在菖蒲河随便逛逛。

    小陌闲来无事,就在路边摊买了几盏荷花灯,放入河中,然后就跟着河灯慢慢挪步。

    在这边只是随便走了几步,小陌就发现几乎可以一眼分辨出京城本土人氏和外乡人,前者身上有一股难以掩饰的刚悍之气,年纪越小越明显,外乡人哪怕衣衫华贵,神色间还是有几分束手束脚。

    小陌站在菖蒲河畔,看着那条河水。

    竹篮打水,捞起千古吟月诗。

    马蹄震地,溅出百年边塞曲。

    小陌怔怔出神,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万年之前的那场偶然相逢。

    那个存在,双手笼袖,看着人间,从本该只有地仙登高而去的飞升台,“大逆不道”,独自缓缓而下。

    天下。

    这个词汇,在那一刻,不是名词,就像是个动词。

    可能是见着了坐在飞升台不远处的小陌,那个存在便与小陌对视一眼,然后对方便笑着伸手出袖……

    今夜此时,陈平安走在河边,朝不远处的小陌招招手。

    今夜的酒水,没有白喝,关翳然是一个为官极守规矩的人,所以先前提及那个在砚务署瞎捣鼓的家伙,根本不是什么无心之语,不是酒桌上的话赶话,而是在提醒陈平安,与同乡人董水井打声招呼,以后做买卖得多加小心,已经被一小撮眼红他生意的京师权贵子弟盯上了。

    不是说户部砚务署那个都不是上柱国姓氏的家伙,真能让董水井伤筋动骨,其实对方连真正与董半城扳手腕的资格都没有,但是京城不少纨绔子弟,也有自己的小山头,喜欢抱团,同气连枝,在京城内,可能一个个当缩头乌龟,但是只要出了京城,到了地方,甭管是山上山下,还是官场和生意场,都横得很。一旦董水井被合伙针对,终究是个不小的麻烦。

    当然这与董水井的关起门来闷头挣钱,导致诸多大骊官场的人脉,始终不显,也有一定的关系,才会让人觉得是颗软柿子。

    世道就是这么复杂,可能谁恪守规矩,着不住别人犯浑。

    就像在这菖蒲河边,一个人规规矩矩走着,然后有酒鬼歪歪扭扭撞来,让路都不行,躲都躲不掉。

    小陌压抑下心中那股别捏至极的心境起伏,以心声说道:“公子,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,方才偷偷打量了公子两次。”

    “对方是个仙人,跟陆老前辈一样,不过更能打些。”

    “我本来是想等到三次,就去把他揪出来的。但是对方很谨慎,好像预先察觉到我的意图了。公子说得对,果然这些算卦的,得加个境界看待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意外,又有些无奈,跌境之后,就很难占据先手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一位仙人境的道门中人?

    不可能是神诰宗的大天君祁真。北俱芦洲的谢实,就更不可能了。某位只是路过宝瓶洲的奇人异士?还是那个陆沉的嫡传弟子?此人在旧白霜王朝山中修道多年,化名曹溶。他留下的那座山中道观,高人辈出,会是宝瓶洲的下一座宗门。

    曹溶此人曾经在老龙城战场,大放异彩。

    祭出一本总计八幅的山水花鸟册,结阵护住整座老龙城。

    白玉京的三位掌教,各有一方私章,钤印在四幅山水画册之上,大掌教的“道经师”,真无敌余斗的文无第一,武无第二。师尊陆沉的“石至如今”。

    还有大玄都观孙道长的“又见桃花”。

    此外四枚盖在后边四幅花鸟画卷上的印章,同样大有来头,分别是符箓于玄的“一鸣惊人”,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的“雏凤”,火龙真人的“叽叽喳喳叫不停”。

    以及大骊国师崔瀺的“白眼”。

    一位中年道人,出现在陈平安和小陌眼前,正是曹溶。

    曹溶没有施展障眼法,很有诚意。

    曹溶打了个道门稽首,笑问道:“敢问隐官,贫道师尊,如今可好?是否已经返回白玉京?”

    陈平安抱拳还礼,“晚辈见过曹仙君,如果没有意外,陆掌教暂时还没有返回青冥天下,可能要走一趟桂花岛和云霞山,曹仙君可以去云霞山那边等着陆掌教,见面机会更大。”

    曹溶苦笑道:“师尊不愿主动找我的话,就肯定见不着师尊的面了。”

    小陌打量了一眼曹溶。

    看来陆道友收徒弟的本事,似乎还不错。

    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,就让自己公子十分敬重。

    眼前这个,道法也不算太低。

    曹溶笑问道:“隐官,这位高人是?”

    小陌给了对方一个道门稽首,“道号喜烛。曹仙君与陆道友一般,都喊我小陌即可。”

    曹溶心一紧,打了个稽首,“见过喜烛前辈。”

    此人所谓的陆道友,自然是自己的师尊了。

    先前两次施展掌观山河,第一次,毫无察觉,没有任何异样。陈平安显然并不知晓自己在远处窥探。

    第二次,一个瞬间,就让曹溶没来由心弦紧绷,如临大敌。仍然不是来自陈平安,而是在菖蒲河别处牵动的细微变化。

    曹溶赶紧破例为自己推衍一卦,结果卦象惊人。

    眼前这个没有丝毫高人气象的“年轻”修士,不出意外,是位浩然山巅的不知名飞升境。

    难道是中土文庙那边暗中派遣给陈平安的护道人?

    曹溶今夜现身,本就是询问师尊陆沉的去向一事,没什么深意。

    故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,与陈平安和那位“喜烛前辈”告辞离去。

    小陌突然出声笑道:“曹仙君,容我多嘴一句,交情归交情,规矩归规矩。类似事情,下不为例。”

    曹溶轻轻点头。

    等到曹溶远去,小陌问道:“公子,我刚才那番话,会不会过于不讲情面了?还有那倚老卖老的嫌疑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笑道:“不会,很有世外仙气,极具高人风度。”

    今夜的仙人曹溶。

    还有之前在桐叶洲遇见的剑术裴旻。

    这些山巅的奇人异士,是越见越多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散去一身酒气,还拍了拍袖子。

    小陌照做了,然后问道:“又是京城酒局这边的习俗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斩钉截铁道:“当然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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